年味淡了，白云横亘在城市高楼与天空的交界处，将北望太行的视线，遮蔽得严严实实。越长岁数，就越不中用了么！突然有种莫名的沮丧。

记得有位前辈画家曾有遗墨，画面大概是数枝蜡梅，红彤彤照眼，插在一个变了相貌的古匋缶上，题句“插枝梅花便过年”。这位前辈人品、艺品、轶事，均为后人津律乐道，引以楷模，大概是因为他的内心，总是绽放着一串串花样的烂漫。

我以为过年挂画，是件很有仪式感的事，是肉身躯干向无上灵魂的自我供养酬谢，是化沮丧向慈悲，至大欢喜的壮举，是复归于儿童，震耳欲聩的炮杖燃放。

过年选画挂画，宜意吉，宜色喜，宜故事多。我检点画阁，此三项兼备者，惟民国时期，大文人姚华朱砂颖拓北魏神瑞元年观音像。

民国时期刻铜大家姚华

颖拓北魏观音石像拓片

北魏神瑞元年，据此年代与年号，可知这一时期君王对佛教信仰的虔诚，可知此件颖拓之母体，出生在了佛造像技艺最辉煌鼎盛的时期，其穿越千载的祥瑞之气，与生俱来。又，此本用料为上等朱砂，由姚华颖拓而成。据说，朱砂大量被开釆是在秦始皇时期，亦属古代中国对世界地质学与化工科技的伟大贡献。朱砂最早最好的产地，在贵州铜仁地区。而在王阳明之后，同样被那片星空照耀过的姚华，恰恰来自贵州。想必，姚华此颖拓本所用朱砂，定属自然造化之神品，是以其艳姸色泽，历百年犹新。况且，众所周知，朱砂还镇宅辟邪。由此，姚华朱砂颖拓北魏神瑞元年观音像，其意之吉，其色之喜，无须赘述。

此本观音朱砂颖拓最可贵处，在其涉及的人物与故事，锦堂华茂，赫然一曲长歌吟唱，直击中国人自由心性之吟唱，谨允笔者摭述：

其一，关于颖拓这门技艺。

颖拓与传统的棰拓不同，棰拓需要使用拓包，将拓纸覆贴在原器物之上。颖拓是用毛笔勾画点染，做出在原器物之上棰拓的艺术效果，大大减少对原器物的依赖程度。

颖拓与棰拓，一般都会从原器物上传拓文字和纹饰。所不同的是，传统棰拓全部在原器物上完成，由于纸张干湿调和有差异，会导致成品后的纸张收缩变形。因此，棰拓作品与原器物会有细微误差。而颖拓技艺不同，在少部分保留原器物文字纹饰棰拓的基础上，其余都用毛笔补成，可以做到成品与原器物一般大。光线、明暗、比例上，达到与摄影成像相同的艺术效果，但又超越了摄影艺术，保留着其文字与纹饰从标的物体上脱胎与揭落的烟云气和真实感。

中国人更愿意把文物称作文玩，中国人用诗性线条的语言，解释宇宙，创造美好。中国人从线条原点出发，创造了方块汉字。从方块汉字，到金石勒刻，到纸笺棰拓，再到毛笔颖拓，一路玩过来，玩得不亦乐乎，玩得异彩纷呈。

颖拓北魏观音石像拓片局部

其二，关于该朱砂颖拓所参照的原物件，北魏神瑞元年观音石刻造像的两位重量级递藏者：簠斋陈介祺，与匋斋端方。

根据颖拓本上姚华的题跋，按原观音石造像背后的铭刻，该佛相是北魏神瑞元年，道升为父母亡身敬造的一躯供养。先由潍县陈介祺收藏，后归端方，端方将之收入《匋斋吉金录》。

姚华题跋

颖拓北魏观音石像拓片局部

陈介祺、端方是晚清金石学与收藏无法绕开的二巨擎。前者罢官后回到家乡，专事金石学研究和收藏，因购藏三代、周秦古钟十一件，取斋号“十钟山房”；因富藏秦汉印余方，取斋号“万印楼”；因获汉代君车画像石刻，自称君车汉石亭长，且有篆此铭文的闲章传世。如上种种，不胜枚举。可见，从政治舞台引退后的陈介祺，迅速投身到了更为广褒的艺术收藏与研究天地，获得了大自在，为后世乃至整个中华民族，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。

端方出身满清皇家贵胄，仕途一度青云，官至直隶总督。他酷爱金石收藏，且虚心向汉族重臣学者请教鉴藏，开一时风尚。端方显赫的政治地位，和雄厚的财力，为其收藏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，亦成为推动晚清金石文字学走向巅峰不可或缺的因素。

匋斋评权图

左一为金石学研究和收藏家端方

有学者言，端方是晚清时期满人统治者当中，最杰出、最开明者，惟有端方能与后起袁世凯相抗衡。可惜，他后来受奸人诬陷，又不幸遇刺早亡。否则，晚清历史可能会被改写。

端方这个名字，在政治上一度如日中天，最终却壮志未酬，遗憾收场。然而，这个名字，在中国晚清以降的艺术文化史当中，却熠熠生辉，永远鲜活。

端方，如果说他在政治人生的登场喜忧参半，那么，他在艺术文化人生的转身，却堪称完美。由此，端方是幸运的，也是智慧的。

中国的语言词汇，本身即富含着人生智慧，譬如“人物”一词。说人与物只有相结合，二者发生乘法，才能生发出传续的力量，这种力量对于中华民族，甚至成为信仰的力量。如本文所言姚华朱砂颖拓，原造像本是北魏时期道升为亡父母祈愿的一躯普通石刻，但由于遇见了后世的陈介祺与端方，人与物相互加持，就有了故事和奇缘。由此，人缘物，物缘人，至姚华，至有万憙主，生生不息。

再比如，偌大一个敦煌，在一个洞窟不起眼的角落，仅仅有一处署名“史小玉”。相比浩渺敦煌，这处不及发丝万一的名款，还是被有心的后人发觉了。于是，人和物的乘法效应发生了，史小玉让我们坚信，是我们的前世心力，铸就了天删地改伟大的敦煌。

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，敦煌当然不朽，史小玉当然是人物。

今人对“人物”之定义，多有谬误，把人与财富数额，或万贯市值联系起来。殊不知，除去道德文章，人，只能跟看似无用的物发生乘法效应。人与数字相乘，等于零。

其三，姚华与吉亮工的“塞责”之交。

这幅朱砂颖拓，是姚华写赠好友吉亮工的，见姚华一段跋文：柱臣先生来访，坐斋近日，并嘱余写古佛。因不可却，遂用硃墨写此赠之，聊塞责耳。复希先生于公暇时，陈佛净几，念经忏悔。同感斯福而入道矣。柱臣是吉亮工的字，他是扬州人，少年时期，已经诗文书画无所不精，中年以后，更自称风先生。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在扬州，风先生的意气才情可以想见。姚华为光绪三十年进士，诗书画篆颖拓诸艺皆能，为当世推重。适逢新旧时局交替动荡，姚华行而不馁，为而不骄，一袭青衫，为家国前程积极奔走。他还热衷教育，曾担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。姚华别号莲花庵主，可见他是虔诚佛教徒，并且以佛交友，以佛度人，颇有李叔同传经弘道之风釆。这件朱砂颖拓，是姚华应好友柱臣之请，在莲花古寺摹写完成的，且跋文劝柱臣于公暇时，洒扫净几，面佛念经。他告诉柱臣，自己就是通过这种方法，了解佛法精奥进而悟道的。

姚华题跋

颖拓北魏观音石像拓片局部

这幅朱砂颖拓，属友情贻赠，无关稻粱。于选题、用墨、摹写场所、数段题跋等等，姚华皆费心力，丝毫不苟，却谦称“聊塞责耳”。其秋水明镜般的自在心性，令人感喟。

莫愁前路无知己，天下谁人不识君。在莲花庵主的书斋，姚华与吉亮工见面，煮茶契阔，花费了近一整天，今人碎碎念念的诗与远方，或许就在二位前贤的这次期会里。

其四，枕之供奉，与种豆荷锄。

在北魏观音像朱砂颖拓的左下角，钤盖有一枚观音肖形印，四公分见方，印面之上，主观音佛龛端坐，瘦骨清相，衣褶生动，两侧站着四尊佛弟子，或鞠躬，或拈花，或合十。在印面最上端的左右两侧，对称有两躯飞天，流水线条，浮云姿态，有夺框而出之势。在印面底部，右侧、左侧分别竖刻二字，枕之，供奉。

见到枕之供奉观音肖像印的一瞬间，我想到了陶渊明的种豆与荷锄。

姚华颖拓北魏观音石像拓片

局部枕之供奉观音肖像印

无论从时间，还是空间，枕之供奉，都是种豆荷锄的完美弥合。陶渊明晨兴理荒秽，带月荷锄归，进了家门，依然需要心灵的自由与安放。读书人心灵修行的庙堂，即其读书作文的书斋，不在乎大小，甚至逼仄，所谓室雅何须大，花香不在多。另外，书斋中常伴读书人的所有存在，都是读书人心灵皈依的菩萨，比如一个茶瓯，一本旧书，一幅有年份的字画，一方汉砖凿就的铭砚。当然，印章也是书斋案头不可或缺之物。

例如这枚佛相肖形印，可掌间把玩，可钤盖，可随身供奉，可枕之入眠。让读书人的灵魂，在书斋或梦里，依然放任驰骋，信马由缰。

种豆分两大类，满足人类基本生存的种豆，和陶渊明式的种豆。前者更加满足的是动物性，好比动物世界的猎食和地盘统领，你死我活，适者生存。用今天经营的语言，是要对结果负责，需有绩效考评。后者更加满足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心灵之自由与富足。陶渊明种的不是豆，是他的不朽诗篇开出的自由思想之花。陶渊明是尖锐的，他在年前，以陶氏种豆来对抗人性赤祼祼的功利主义，对诸如“让天下沒有难种的豆子”之观点，进行了跨越历史的戏谑。

显然，百年前的先贤，姚华、柱臣一众，领略到了陶渊明种豆的精髓。以枕之供奉肖形印为例，陶渊明在南山垦荒，先贤则需要釆石琢磨，沙中淘金一般，开采加工用于箓刻的印材；陶渊明用的是锄头，在土地上深挖浅填，先贤用的是刻刀，在印面上铭勒排阖；陶渊明种出了不朽的诗和思想，前贤刻出了菩提天花石点头，和世代流传的艺术与故事。好比这个当下，我正被这幅朱砂颖拓、这枚枕之供奉肖形印深深地感动着，暖暖的，法喜充满。

近些日子，在日本举行的顔真卿大展，上图的石鼓主题展，上博董其昌展，上图的吴湖帆、黄丕烈、龚心钊收藏装池展，都是对年前陶氏种豆荷锄的热烈回应。这些回应激荡而起的大交响，在我们的血脉里奔腾流淌，让我们对我们的民族，感觉如此真切，如此自豪。从历史的眼光看，陶氏种豆，远非“让天下没有难种的豆子”能望其项背。

其五，黄遵宪，黄士陵，与人境庐藏书印。

晚清时期，著名诗人、外交家、政冶家、教育家、思想家黃遵宪，因追慕种豆荷锄的陶渊明，别署字号人境庐主人，出自陶渊明“结庐在人境，而无车马喧”句。他的诗集，命名《人境庐诗草》，后人为其在广东梅州建的纪念馆，亦命名人境庐，中有先生著述和藏书八千余册，永续着先生万丈函归方丈室，四围环列自家山的人文理想。

黄遵宪好金石，喜藏印，对藏书印“人境庐藏书”，尤为珍爱，毎获佳本，必焚香净手，呵之以钤。

人境庐藏书印

黄士陵箓刻黄遵宪收藏

巧合的是，为黄遵宪篆“人境庐藏书”一印的箓刻家黄士陵，与赵之谦、吴昌硕皆为当时开派的金石书画领?，开黟山派之新风。与姚华一样，黄士陵尤擅颖拓技艺，他早年曾在江西经营一家照像馆，对光影成像的明暗与透视，拿捏得入木三分，从中取法，使其颖拓艺术古朴华茂，妍洁持重，一枝独秀。

金文全型颖拓黄士陵题跋本两种

更为巧合的是，黄士陵与当时的大收藏家张之洞、吴大澂、端方等都有紧密过从，姚华在跋文中提及的《匋斋吉金录》，黄士陵作为主要角色，曾参与编篡。

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浩瀚文明面前，我们都是孩子。为了找寻来路，我们在昏暗里手捧一瑩烛灯，推开一扇门，见到了姚华、柱臣和他们远处的端方、陈介祺，甚至孝行天下的道升，和种豆荷锄的陶渊明。我们小心翼翼关起这扇门，打开隔壁一间，又见到黄士陵、黄遵宪和他们远处的端方、陈介祺，甚至心远地自偏的陶渊明、与蝴蝶翩翩共舞的庄周和不改其乐的颜回。下一间呢？或许是端方、吴大澂、陈介祺、潘祖荫等人的一场金石盛宴，最大秦铜权、愙鼎、毛公鼎、大盂鼎、大克鼎等南山北斗悉数在列。

老子有云，无用之用，至用也。动物层面的有用，和人文层面的无用之大用，是一个事物阴阳面，正负极，是哲学，是真理。孔夫子称之为文质彬彬。

本文提及的人物，都是一个时期的民族精英，是文质彬彬的大风流。是把中国心交给中国文字的一群人。他们是可亲可爱的，他们看似做了许多无用之事，然而笔者以为，恰恰是这些无用，让他们被他们的年代所大用，并泽被后世。

把中国心交给中国文字。这里的中国文字，有两层含义：其一，基于文字的书写与训诂。文字是中华信仰的密码，远离文字训诂与毛笔书写，就远离了上下五千年精粹的朋友圈。其二，诗教化。诗文是文字开出的花，毎个中国人，都是在前人道德文章的教化中，夯实自己的家国信仰，并成为一个温文长情，坚强笃定的读书人。读书人中的佼佼者，也会把济世作文，为后世留下道德文章，或者那些无用至用的文明物证，作为毕生追求。这，就是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源远流长的秘密所在。

渐渐远离中国文字的中国心，淡的只有年味吗？

明天新年开笔，我也要添一枚收藏印，印文已想好：盖个印章好过年有万憙主王双强。

戊戌除夕

王双强于沪上有万憙